肾移植人生21年

大光

肾移植人生21年
作者：山野村夫  
来源：社会底层肾移植人看人生  2018-11-13

　　2017年6月末，我写了一篇《肾移植人生20年》，得到一些病友的反响。时隔一年多再看那篇文章，觉得很多事情根本不值一提。时间就是这样，可以让曾经很在意、感动、甚至伤痛的事变得无足轻重，也可以让曾经并不在意的事变成珍惜甚至惋惜。在《肾移植人生20年》中我几乎没有写感情生活，但实际上我是一个多情善感的人。为了修改《肾移植人生20年》的一些败笔，同时添补一些情感内容，我写了这篇文章。

　　还是从1996年写起吧，那一年我驾驶的命运火车变换了轨道。
　　1996年11月的一个早晨，一个老大夫带领几个实习生进入我的病房，给实习生讲解我的病情，此时我终于知道我得了尿毒症（此前同学和家人一直瞒着我），那一刻我感觉整个宇宙都要塌陷了。
　　1996年我22岁，知道我可能即将离开这个世界，我真的是心有不甘。回想我此前的22年人生，简单得像一张白纸画了几根线条。我一直没离开校门，那一年我正在读大二，我只去过吉林和长春两个比较大的城市，我没有正式的谈过恋爱。这就是我22年的人生，如此如此的简单！我不停地问自己：这就应该是我全部的人生吗？
　　我在透析机上度过了整整13个月，因为学校嫌换肾后的用药费用太高，所以只同意给我透析。透析一次500元，我两周透3次。我必须严格控制喝水，因为透析一次只能透掉5千克左右的水，那时我人生最美好的愿望是能够痛快地喝一次水。透析几个月后，我身体里的电解质开始紊乱，上透析机就开始抽筋，感觉骨头都在抽搐，透析后的一整天，我都会不时的抽筋。身体里的毒素开始淤积，并感染细菌和病毒，我身上的皮肤和肌肉开始腐烂，到浴池洗澡，老板把我撵了出来。
　　1997年12月26日，我做了肾移植手术。此前我母亲跟学校签了“生死协议”——学校最后一次性给我3万块钱，从此不再管我。那次手术对我相当于越狱，成功了我可能活下来，失败了我将立即死亡。走向手术台的那一刻，我长长地看了一眼外面的天空，心想这可能是我人生最后一次看到天空了。那日天空有些灰暗，外面院子里一颗光秃秃的小树，上面落着几只麻雀。那一幕人间最寻常的景象深深刻在我脑海里，21年了，时常在我脑海中浮现。
　　手术成功了，但术后必须每天服用抗排斥药物，否则就会排斥丧命。一个月五千多块钱的药费，我自己根本无力承担，于是我开始了将近半年的“乞讨”生活。我先去了吉林市红十字会，我在外面徘徊了整个一上午，不敢进去，最后快要下班了，我硬着头皮进去了。接待我的是一个中年妇女，听我说完意图后，她表示对我很同情，愿意帮我向领导请示。不到一个月红十会给我送去了两千块钱。那个中年妇女又偷偷的告诉我，不妨试试去找一位政协委员，他开了一家皮肤病医院。我去找了，第一次委员接待了我，告诉我要和股东们商量。第二次，我被工作人员像撵狗一样撵了出来。走投无路，我只有再次求助于同学了。一天晚自习，我依次走进了师院的各个班级，向同学们求助，同学们再次给我捐助了三千多元，此前师院同学已经为我数次捐款了。然后我依次去了吉林林学院、吉林医学院和东北电力学院，感谢这些学校的学生，他们给我捐了将近两万块钱。有很多学生还给我写了信，鼓励我要勇敢地战胜病魔坚强地活下去。吉林人寿保险公司又给我报销了两个月的药费。这样我终于可以挺过肾移植术后的半年危险期了。
　　90年代的肾移植术后普遍采用三联用药，一般是环孢素+硫唑嘌呤+强的松。其中环孢素最贵，500块钱一盒，一盒只够我吃三天。术后半年，我就私自把环孢素减掉了，只吃硫唑嘌呤和强的松。因为我实在吃不起了，即使排斥丧命，我也认了。好在上天眷顾，我比其他肾移植人少吃一样药，居然也活了下来。
　　1998年9月，我向学校申请恢复了学籍。在本科肄业和降为专科之间，我选择了后者。1999年7月，我从吉林师范学院物理系专科毕业。
　　我1995年上大学时，国家还是大学生包分配制度。1999年毕业时，我们的分配制度已经是“双向选择”了——能自己找到接收单位的自己找，找不到接收单位的被派送回家乡，由家乡的教育主管部门安排。我们吉林师院物理系95.1班40名同学有39名找到了接收单位，大部分在长春和吉林市工作，有几个去了直辖市和南方省市，不用说，唯一没有找到接收单位的必然是我了。我回到了家乡，回到了农村。
　　在家乡农村一年半的日子里，我在县重点高中试讲过一次，在普通高中实习了一个月，最后都没被录用。其余时间我就是半吊子农民了，说是半吊子农民，是因为我既不会干农活又没有力气。在县重点高中试讲的那次，我足足准备了一个星期，预演了无数遍讲课过程，神经紧张亢奋得睡不着觉，靠吃安眠药勉强能睡三四个小时，当然最后所有艰辛的努力、痛苦的付出都没有任何成果。2001年2月，我被当地的县教育局安排到家乡的乡镇中学上班。
　　到了乡镇中学，我先是给印刷员当助手。印刷员是一位女临时工，但背景是县教育局领导的亲属。后来印刷员怀孕了，校长暗地里嘱咐我，要照顾孕妇多干活。后来学校在空地上种了几亩松树苗，我又被派去每天给树苗浇水，实际就是在学校干农民的活。再后来镇“综合治理办公室”借调人，管理镇街道两边的小商贩，还管农村偷鸡摸狗、打架斗殴的事，正经教师没人愿意去干这活，校长把我派去了，理由是学校没“闲人”只能我去。我在镇“综治办”干了几个月后，主任觉得我不是干他们那活的料，就把我打发回学校了。2003年镇政府防非典从各单位抽调人，校长又把我派去了，理由还是学校没“闲人”只能我去。我终于知道在校长心里我是个“闲人”，在学校只有废人才能成为闲人。
　　2001年我刚上班时月工资373块钱，一盒硫唑嘌呤在个人手里买还200块钱，我的工资仅够我吃药，没法生活。于是尽管我是个废物农民，我还是一边上班一边种家里的地。2002年春旱，我白天在学校上班，晚间到地里抽水，一连几天的劳累，终于有一天晚上晕倒在了地里。2002年夏我在农村盖了两间砖瓦房。我当时没钱，但房子不盖不行了。旧房是快要倒塌的泥土房，外面下大雨，屋里就下小雨，晚上睡觉老鼠经常在我头顶爬来爬去。盖房期间我搬石头，搅拌水泥沙浆，什么累活都干。一天下雨不能施工了，我躺在旧房的土炕上足足睡了一整天，感觉实在太累了，怎么也睡不醒。
　　我在学校不能总被当成废人看待，于是三番五次地向领导申请教课。2004年我教了一年物理，2005年我教了一年数学。物理是我的本专业，我教得很卖力，学生的成绩也不错。我教数学肯定没有教物理得心应手，而且2005年我网恋了，影响了我的教学工作，所以学生的成绩一般。我换肾后心情一直焦虑，脾气暴躁，上数学课时我打了一个捣乱的学生，从此校长就再也不敢让我上讲台了。
　　2006年是我人生的一道分水岭，这一年我还清了所有的债务。偿还的最后一笔银行贷款是1993年我父亲的贷款，此时我父亲已经去世11年了，有人告诉我这笔贷款可以不用还，但我依然还了。从我懂事起我就知道家里欠债，在我32岁之前家里一直负债度日。32岁那年我还清了所有的债务，那种“无债一身轻”的感觉很少有人能像我体会得那么透彻。
　　2006年我妹妹结婚了。我妹夫是个卖保健品的小商贩，我经常给他写一些广告文案，慢慢地我对保健品营销也有所了解。而我对学校的工作也越来越厌倦，于是有了离开学校下海经商的想法。2007年8月我停薪留职离开学校，开始跟我妹夫一起卖保健品。
　　离开学校我才知道，我在学校的工作还是简单的，人际关系也简单。卖保健品没有任何保障，即使劳心费力也未必能挣到钱还有可能赔钱。更烦恼的是，要忍受个别衙门小苍蝇的欺负，要应对同行小人的攻击和陷害。卖保健品的第一年，我奔波忙碌劳心费神但并没有挣到钱，那一年我偶尔有点怀念在学校的生活。
　　从第二年开始我对保健品营销就越来越熟悉了，到2010年8月我一共赚了20多万，是我在乡镇中学10多年的工资。2010年8月我所在的乡镇中学被县城的一所中学吞并，新学校要求我去上班，于是我又回到了学校，在学校看管宿舍，一直到现在。

　　我今年44周岁，肾移植21整年，一直单身。多年来我一直渴望找到一个跟我灵魂共鸣的女人，但缘分如梦如幻又都擦肩而过。
　　上大学时我暗恋过一个女孩，在我心里她像公主一样高贵，是我高不可攀的女神。我知道以我的相貌、才学和家境是没有资格向她表白的。女孩子大概在感情上都很敏锐吧，她大概知道我偷偷喜欢她，跟我闲聊过很多次，有一次竟逼我回答她哪里好。我得尿毒症刚住院的那几天，她还经常在家里做些好吃的，送到医院给我。肾移植后我所有的梦都破碎了，那个高不可攀的梦更不敢痴心妄想了。
　　我作农村老师后，单位有好心的女同事劝我找个农村姑娘结婚，说有工作的不可能嫁给我。紧接着另一名女同事就说：“农村好姑娘也不愿意嫁个换肾的啊！”有的男同事认为我可能是个太监，叫女同事别瞎给我介绍对象。其实，温饱才能思淫欲，我当时穷困潦倒贫病交加，根本没心思想女人。我生活条件改善一点后，有给我介绍农村离婚带孩子的女人，被我拒绝了。我认为自己没能力承担这样的家庭，也没法和这样的女人沟通灵魂，我害怕这样的婚姻。
　　2005年我所在的乡镇中学电脑联了网，我就经常在网易的“闲聊聊天室”里聊天，网名“北方的狼”。一天一个叫“雪儿”的女网友问我：“你是一个善良的人吗？”我对她说：“你跟传统的中国人一样，对狼有一种偏见和仇视，狼其实是孤独、失意、颠沛流离的象征。”于是我在网上给她讲狼的故事，后来我们彼此讲自己的故事，双方加了QQ，然后语聊，视频，交换了手机号码。我不远几千里找到了她，把我的初夜献给了她，我们在宾馆里足不出户一星期，没日没夜地翻云覆雨，饿了就打电话叫服务员把饭菜送到房间里。她比我小一岁，是个有夫之妇，孩子已经上小学了。她跟丈夫撒谎说出差一星期，离别时我们执手相看泪眼，期待早日再相见。
　　我和她的网恋还是被她丈夫发现了。我在网上感觉到她对我越来越冷淡。2006年夏天我再次找到了她，明显感觉到她对我已经没有先前的热情。最后一次欢乐后她对我说：“你以后别来找我了，毕竟你什么都给不了我！”
　　2006年末，我放寒假在吉林我妹夫家。我的网恋其实是我真正的初恋，此前尽管也喜欢过女孩，但都是精神上的。网恋结束让我有一种失落。我妹夫比我还大一岁，跟我妹妹结婚前已经有过一次婚姻，他的感情经历比我丰富，生活经历比我复杂。他看出了我的心思，嘲笑我痴情，又说我就是接触的女人太少，接触多了就不会痴情了。一天晚上他领我去一家洗浴，给我找了一个18岁的女孩。从那以后我一直浪荡风尘。
　　2007年我在风月场结识了一个女人，她比我大两岁，离婚，没有孩子，个头稍高，皮肤白皙，体型丰满。我感觉她是个实在人所以经常找她，欢乐过后我们经常在一起聊天，时间长了她了解了我的经历。我开玩笑管她叫老婆，她笑着问我：“你不在乎我是做这个的吗？”我说不在乎。我告诉她，这世界的本质就是买卖，有人卖体力，有人卖脑力，有人卖身体，有人卖灵魂，只是卖的价钱不一样。一天晚上她对我说：“我跟你回家过日子吧，我觉得你是个好人，在你们那应该没人认识我，我积攒了一些钱，不想再干了。”我怔了一下，随口说道：“好哇，那我得准备准备。”当晚离开后我再也没去找她。她吸烟，爱打麻将，我不喜欢她的嗜好。我感觉欢乐时一直都是她在满足我而我满足不了她，我不相信这样的婚姻可以忠贞不渝和天长地久。最重要的是，我有一个很大的顾虑——万一我周围的人知道她的底细我会多没面子！
　　半年后那个风月场倒闭了。我给她打电话，她说已经不做那一行了，在外省跟她弟弟合伙开了一家饭店。十多年过去了，我和她早已断了音讯。如果是现在我可能会娶她，浪荡风尘十多年，我觉得遇到一个真心对自己好的人并不容易。我已过不惑之年，21年肾移植人生，看过那么多生生死死，我已经有勇气面对一切。
　　我还接触过家乡的一位女病友，比我小几岁，也比我晚换肾几年。好几个家乡的病友都觉得我俩应该在一起，她母亲还找人问过我母亲，最后我和我母亲都觉得病友在一起生活不合适，一方病倒了，另一方没有能力照顾，反而会给双方亲人增加更大的精神压力。
　　我的主要感情经历就这些。一直单身主要因为我在感情上是理想主义者，一直想找个灵魂伴侣。还有就是我人格的重大缺陷：自私，不愿意付出；虚荣，特别在意别人对自己的看法。

　　回顾肾移植人生21年，苦吃过，罪遭过，但也玩过，乐过；被人歧视过，羞辱过，但也得意过，嚣张过；痴情过，放纵过，想爱不敢爱过。各种滋味，无以言表。
　　笛卡尔说“我思故我在”。霍金说“人类是宇宙的自我省思”。所以我认为物质生活能保障正常的生命活动就可以，在此基础上精神生活比物质生活重要得多。活着的意义在于思索，最伟大的人是孔子、老子、释迦牟尼、爱因斯坦等留下重要思想的人。
　　肾移植后十多年的时间，我一直吃很少的药。那些年我几乎忘了自己是个病人，追名逐利，酒色争逐，放荡不羁。这两年感觉身体大不如从前了，吃的药也比从前多很多，感觉死亡离自己不再遥远。
　　面对死亡，有的人恐惧，有的人从容。其实贪生怕死是人性的本能，从容赴死的人应该是找到了灵魂的归宿。例如，从前很多江湖人物不怕死是因为相信“20年后又是一条好汉”。宗教存在的意义就在于给一部分人提供了灵魂的归宿，我认为哲学、文学、科学等凡是提供思想的东西都有宗教的作用。我信奉辩证唯物主义，不相信物质灵魂的存在，但我试图在科学和哲学中寻找思想灵魂的归宿。
　　生命的本质是化学，是无数化学反应的综合表现，化学反应是原子的组合拆分。化学的本质是物理，从物理角度讲，生命是物质的一种运动形式，思想活动是大脑中无数电子运动的综合表现。我相信宇宙中有种神秘力量主宰宇宙万物的运行。或许两千多年前老子就感觉到这种神秘力量的存在，将之称为“道”。道法自然，顺应天道、顺其自然或许是人们面对生老病死的最好心态。

【留言选】

丁玉琴
看得想哭，幸运的是，你当初的肾很给力，让你折腾成那样还顶用。

泓洋
写的情真意挚，读后感慨万千。只有和你有过交集，陪你经历过的人才能真正体会到其中滋味。感叹时间无情，稍纵即逝，不知不觉间我们已过中年；感谢时间有情，记录点滴，无声无息间储存美好回忆。道法自然，从容享受每时每刻的平淡与幸福吧。孤狼并不孤单，有我们一直在陪你。加油。

张琴
老天既然己经给你第二次生命让你还活着，尽管受了许多苦不容易但还是都一一挺过来了，就应该好好活着，保养顾惜这个一直陪伴你的移植肾，人没有权利随便糟蹋自己的身体，更何况是上天赐你的移植肾呢？活着就要感恩！还有很多绝症的人呢？太脆弱了吧！
答：
我信“定数”，肾移植人活着三分靠保养七分靠运气。

乐宁
第一，写的好！两篇都已拜读，本身我们的情况都是给家人，从精神和经济上都带来了巨大的痛苦和压力，第二，好好活着，珍惜家人的爱，尽量把身体照顾好，活着就是家人和自身的幸福！祝各位肾友幸福愉快！

孔德富  
回头想想，透淅时最大的愿望，治好了喝足够的水，谁知移植后却喝了那么多酒

夏荷
我是30岁时得的病，然后被抛弃，这些年一直和儿子相依为命，虽痛但快乐着！怕儿子受伤害，我从不沾染男人，跟你的经历比起来，我是不是太伟大了？
答：
你真伟大!我还没摆脱酒色财气。

春暖花开
从容面对生活给予的一切，不管面前是荆棘密布，还是一路顺风。冥冥之中命运早已注定。祝福刘老师平安，健康，快乐！

清清
应该是真实的你！无奈的你，还好活着，是对社会的鼓励，人实际上都很平凡，需要感情生活。

型冲
去看下圣经，也许你会明白老子所不知道的那个“道”，到底是谁了
答：
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信仰。

毒果
好好活着，珍惜生命，珍惜爱你的人和你爱的人，好好的，一切都会好的，你若安好，便是晴天。

醉里吟唱
30岁得病，至今肾移植已近16年，往事不堪回首，却也无怨无恨，回望来路，还有别的选择吗……

小红帽
开始你很坚定，后来你开始放逐

德源居锁艺
凡事只要开心就好、万物随缘、祝好人一生平安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