细数一夏，泪落无涯

没什么

（注：此文写于2015.9.21，记录了我先生肾移植之前患尿毒症的全部经过，以及我们一家走过这段坎坷之路的努力坚持和心路历程。如今，我先生已肾移植10个多月了，生活工作均已回归正常。前两天，已将我们的肾移植经历“重生日记”贴于本网，思量再三，决定把我们的前期经历也一并分享，但愿于同病同患者惺惺相惜，有所帮助与启发。）

细数一夏，泪落无涯
题记：我的这一夏，比秋天消瘦。无数个黑夜里无尽的伤痛在心底淌过，想落在纸上，却怕一落墨，眼角的泪水洗不尽心中的愁。敲下键盘，一种无力的茫然，却一浪一浪像潮水般将我淹埋。

    曾经，日子像流水一样，从容、顺畅、不慌不忙，没有疾病纠缠，一年一年，平坦又安逸，这样的生活是幸运的，我们从前一直是。
    我和他，一路勤奋读书，考上各自的大学；毕业后经媒妁之约走到一起，建立新家；儿子健康聪慧，升学平稳，老人视其为家宝；我俩工作体面稳定，按部就班地晋升，彼此都是单位的中层骨干；小家庭经营得温馨妥帖，温饱安居。
    有人说，你的生活如果看起来幸福得像假的，那十有八九就是假的，或者，命运会在最出其不意的时候来个反转，涮清你享用现时幸福的存在感，从此将你的生活赤裸裸地暴露在不幸的境遇中。我说还有比这更一语成谶的吗？
     6月24日，儿子高考分数揭榜后，我和他还没来得及做好享受“不紧张”的“二人转”生活的心理准备，30日，上天似乎已预先给我们做了安排，他生病了，重症，这样的消息如海啸般吞噬着我们，小家庭原有的井然秩序霎那间一片狼藉，像是对我们既有幸福生活的最大嘲讽。

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晴天霹雳

    那是2015年6月30日凌晨2:00，半夜醒来的他突然感觉到胸闷，呼吸急促，伴随着心跳加快，坐卧不安，职业的本能使他高度怀疑左心衰。没有半点迟疑，他叫醒了我。睡梦中我愣了下神，来不及担心，来不及思索，迅速简单收拾后开车直奔附院急诊。此时，我的内心其实慌张至极，而外表却是无比镇定。
    到了医院，血压一量，绑臂膀的腕带“兹兹兹”地几乎崩裂，内科急诊医生吓着了，240/140，忍不住叫起来：“我的天，这个血压你还能站在这儿，心脏扛不住啊，有心梗的危险，赶紧进抢救室。”上监护，吸氧，拉心电图，抽血化验，强推降压药，心血管内科会诊……原本镇定的我这时彻底慌了神，尽管瘦弱，以前于我这少有的无助感此刻却侵袭得喘不过气来，泪水再也止不住了。心里默默地祈祷检查结果能快些出来，不要有坏的结果。
    接下来的半小时，我整个像热锅上的蚂蚁。在附院急诊大厅里急速地来回奔忙，缴费、喊心电图医生、领化验报告、拿药……汗水裹着泪水。那边血压丝毫未降，而血液化验结果却又一次把医生吓着了，肌酐600多。此刻，心内科医生愈发担心有心梗的危险，而附院心脏介入的机器已坏，建议我们转院上海，不能耽误。这深更半夜的，我这小女子，咋办啊！老天哪，你不能这样考验我啊！
    医生护士一阵手忙脚乱，飙高的血压已略有下降。尽管各项指标严重异常，常年耐受高血压的身体使他依然神志清楚，思路清晰，身为医生的他超乎常人的镇定，他自己作了决定：“不要太慌，先转第一人民医院心内科再说吧！”此时，凌晨5:00。姐姐姐夫已被我召来支援。
    二话不说，叫上救护车立马转院，满身的监护设备一并跟随。几番转战折腾，于人民医院安顿下来已经7:00。急诊继续降压输液维持，等待8:00专家查房诊断。
    接诊的是人民医院心内科专家，过度的紧张使我至今也想不起专家姓啥。这位专家认真检查了病情以后告诉我们，心血管的病固然严重，但心电图基本平稳，而眼下更紧急的却是肾脏，肌酐值已提示肾脏严重受损，肾功能不全，要我们做好血液透析的思想准备。天哪！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诊断结果，如晴天霹雳，怎么能让我们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去接受呢？恐惧感占据我全身。显然，这样的结果也是他始料未及的，这时的他已不再镇定，一脸的茫然，无所适从。
    行业内的他明晰市内各家医院不同科室的强弱优劣，考虑再三，他再次自己决定重新转附院，转肾内科。整个过程，他的那帮医生同学发挥了巨大作用，检查、会诊、转院、床位……各环节没有半点拖延，处处优先。下午13:00，再次转入附院肾内科。
    然而，经过了这10多个小时的来回折腾，受尽煎熬，我，他，以及关心他的那么多家人和朋友，心情却再也无法轻松。大家心里都明白，从此，一扇陌生的命运之门横空挡住健康之旅，等候开启，幸福也在这个拐点上永远停住了。

            懊悔莫及

    联系了他的附院医生同学后，我们很快办妥了住院手续，慌乱的心得以暂时平静。
    接下来的病房里，护工、护士、医生各司其职，各自忙腾。上24小时监护、各种化验检查、输液、推药、陪护须知告示……医院里一整套常规检查程序应付下来，我早已是筋疲力尽。在他同学的陪同下，肾内科的F主任在最快的时间来到了病床前。F主任认真看了这一整天的检查病历、血检结果、诊断影象、报告等资料，并详细询问了过去几年的身体状况及常规体检情况，很快便有了进一步诊断：肾功能不全。他认为病情发展应该有较长一段时间了，在肌酐值发现200多时，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，否则还是可控的，但目前的肌酐值提示肾功能已经损坏较厉害，几乎不可逆，恢复的可能性不大，下一步血液透析是必须的，最好能尽早进行。听着F主任的一句句诊断，我与他原先内心尚抱有的侥幸心理彻底垮蹋。望着F主任给予他极度关切的身影，我木头似的立在那里，茫然不知所措，空气仿佛凝固了。见F主任转身离开的刹那，我追问了一句：“ 血透，能一直维持生命吗？”，F主任略加思索：“……常规进行，一般的应该没问题吧。”
    此时能说什么呢？接受，只能接受。再煎熬的日子也得撑住，再灰暗的时光也得挨过。病房里，他那依然体胖的身躯轻轻地斜靠在床上，脸色暗黑，眼神无力，我避开他的眼睛怕控制不住情绪，拼命地忍住不让自己哭出来。作为医生，他更清楚这种病的严重性及未来的发展走向。然而，他的心境表面上还算平静，我深深地感慨他的坚强！彼此将心稍定，商议了下一步的治疗及远期方案，先稳定目前的病情再考虑未来何去何从。
    坦白地说，从一名医生成为一名病人，从每天给人看病到自己被人看病，加之从此需要住院进行长期的治疗，于心理上任何人都是不能接受的，以致于至今，他的角色转换都未曾能完成。刚住院的那些时日，每天，从黎明到天黑，灵魂似乎都全部被掏空，我们都无法越过心理上的那道坎。守在他的病床前，他常低声对我说：“为什么老天对我这么不公？为什么是我？我做错了什么？命运怎么能这样把我抛下？”躺在诊疗间、病床上，他不再是医生，而是病人，甚至某种程度上什么都不是，而是一个随时可能在呼吸之间失去所有的病人。
    他少言，我也心照不宣地不主动找话，因此，大部分时间里，只在关注输液水有没有滴完？再量一量血压是否稳定？我知道，他的内心一定是胡思乱想、翻江倒海的，想着过去，愁着现在，更担心着未来。记得有一天，经过一段时间的药物治疗后，等待肌酐指标复查的结果出来，我俩心里都默默地希望数值能降下来，期待奇迹的出现。然而，正如F主任所说，肾功能损坏是不可逆的，肌酐值不仅没降，反而继续上升，而且增速加快。听着这样的化验结果，这一次他有些绝望。当所有检查结果确定无疑，当下一步血透已成为不可改变的冰冷现实，当今后的长期治疗再也无法躲避，那一刻，他是极度痛苦的，懊悔不已。愣愣地，轻声对我叹息：“十几年了，血压一直这么高，我应该早点调整，好好控制的啊；四年前体检肌酐200多，当时就请肾脏专家会诊就好了；每天工作像陀螺，只想着等科室运转正常了再歇歇，如果能早些关心自己的身体就好了……”话语间，他的眼神向我传递着每一点狂暴而激烈的痛楚。我知道，他悔恨莫及，积蓄在心中的隐痛倾于这声声叹息中。轻轻地握着他的手，无声地凝望着，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，转过脸去偷偷地擦掉，然后，故作坚强地开导他：“现代医疗水平已有办法治疗这种疾病，可走的路还有多条，总有办法的。眼下必须接受现实，调整好心态，我们一起面对。”
    相伴相依的岁月使我们都把对方烙刻在心灵的深处，而今的他支撑不住病痛的身体，对于和他同甘共苦的我来说犹如经历暴风雨的洗涮，我内心的痛谁与分担？可有谁知，我自己的心态也好不到哪去，脆弱的内心早已承受不住病痛的侵蚀，失魂落魄间却要将满心的希望，满满的正能量传递给他。这是怎样一种坚强的意志才可能面对？他睡着时，我蹲在医院走廊的拐角处，暗藏的泪水终于无法控制，一个人失声痛哭。独自困在角落，任悲伤凝集，任泪水肆虐。
    就这样，从天而降的疾病连声招呼都不打地瞬间将我们的家庭、生活、工作和既有的各种未来规划一股脑儿地卷进病痛的风暴中。我俩的生活圈里，他的年轻、他的专业医术、他的病情在熟识的亲朋好友周围引起了极大的震动。住院期间，前来探望的亲朋好友、同事同学络绎不绝，病房里堆满了鲜花和水果，把病房挤得间不容发。伴随着他们每一道怜惜的目光、每一段安慰的话语，我们的心都跟着一遍遍隐痛。
    尽管无情的病魔把我们的家庭卷入不幸，然而，在我们最无助的时候，大家的爱让我们感到温暖，兄弟姐妹的鼎力支持与帮助让我们看到明天的希望。
    半个月后，病情基本稳定，出院回家休养，等待动静脉瘘成熟后做长期血透。

             劫后余生

    出院回家的十多天时间里，正如医生所言，虽是重病，但他基本情况尚可，没什么特别的肉体难受与折磨。每周去他自己医院打一针促红素，饮食上严格执行医嘱，血压控制基本稳定，虽身体还较虚弱，但我们都认为，两月以后，用自己手臂上的动静脉瘘血透，一切都会OK。F主任不是说，今后只要规范血透，一切就都OK了吗？何况出院时，医生除了饮食上和血压上的交代，其它什么都没有，然后就是让我们等待动静脉瘘长好了来血透。
    然而，半个月后，谁能想到，体内毒素的累积使他的身体每况愈下，加之饮食上执行医嘱矫枉过正而导致营养不济，以至于他虚弱的身体彻底失去支撑力，寸步难迈。又住院了，这一次几近崩溃，病程的快速发展超乎想象，住进医院时已非常危急，着实让我们从死亡线上走了一回。
    二次入院的当天下午，容不得耽误，从大腿静脉处插入导管，便立即做了临时血透。此时此刻，无论之前对于血透的心理排斥有多么巨大，他也只有接受必须血透的现实。
    可怕的是，体内大量的毒素使本就虚弱的他的肠胃彻底失去了抵抗力，导致原有的十二指肠溃疡大量出血，同时，又并发了肺部炎症，高热不退。也许是上一次住院没有发现十二指肠出血，也许是当时没能把肺部炎症清除，总之，这一次，他的身体已一发不可收拾。
    那是8月15日下午，我刚给他擦洗完身子，拎着手上及脚上的两个输液袋，他坚持着让我扶他去卫生间解便。坐在马桶上，身体极度虚弱的他大汗淋漓，汗水湿透衣裳。托着他的双臂勉强站立起来后，刚挪动两步，他的身体却径直下坠。我三下五除二地想迅速拉他回到病床，然而，瘦弱的我此时哪拖得动他？他两眼泛白，沉重的身体软绵绵地一下倒在我身上，他昏迷过去了。几乎就在同时，大小便已不能自主，污秽弄得我满身满地。我拼命地喊着他的名字，一遍、两遍、三遍……没有任何反应。气喘吁吁地抱着怀里的他，我恐惧到了极点，拼命地哭喊着。由于住的是单间，周围空无一人。想去按呼救按钮，可他沉重的身体压得我根本挪动不了，伸手却怎么也够不着。没有办法，竭尽全力地大声呼救：“快来人哪，救命啊……”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如此的撕声力竭。路过病房前的一位护工听见了，很快叫来了医生和护士。
    接下来进入到复杂的抢救程序，又是一阵手忙脚乱。在医生和护士急促的脚步声中，不到10分钟，他的全身上下便插满了各种管子，看上去真是恐怖极了。与此同时，医生把我叫去了，让我在病危通知书上签字。捧着那张病危通知书，我呆立在那里，身体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在抓挠，而脑子却一片空白。过了好一会儿，抹着眼泪，颤抖着双手无奈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。心里念叨着祈求上苍有眼，保佑他挺过难关。缓过神后，立马电话召来了我姐一家，他两妹妹家，这时候，兄弟姐妹才是我最大的精神支柱。
    半小时后，血压与心跳提示他的生命体征渐渐平稳。慢慢地，他醒来了，眼睛睁开了。护士轻轻推着他：“李主任，认识我吗？知道在哪儿吗？”他点点头，所有人都暂时松了口气。看着他微弱的点头反应，我抱着他一阵痛哭。我以为我的生活将彻底掉进一口黑咕隆咚的井里，再也见不到阳光了，但我始终坚信他不会的。也就在那时那刻，我是彻底明白，生命其实真的就在呼吸之间。
    胃镜、CT、心超、静脉B超等各种检查及化验的结果很快出来了。原来，他的十二指肠球部溃疡大量出血，失血太多，导致血色素急速下降而短时晕蹶，加之并发肺部感染，使其身体彻底崩塌，任何一个小小的动作都让他付出晕过去的代价。
    接下来近一个月的住院日子里，连续地输血、抗炎症治疗，加之血透之初并不顺利的置换插管的折腾，每一个黎明到黑夜的日子似乎总在煎熬，永无尽头。每天面对医院苍白的环境、他痛苦的呻吟、不时的反胃呕吐、满身的导管以及身上的出血斑痕，如今想来仍是痛苦萦绕在心，让我难以承受。一步步、一天天，于摇晃、焦虑、心悸中行进着。每一步的缓解，每一点的向好，每一程的攀爬，每一天的挺进，仿佛都成了生命的恩宠与侥幸。
    我日夜守候在床边，偶尔趴在床沿边打个盹，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看看他的呼吸，生怕我一个不小心，他就离开我。我发现，人有的时候会把生活的要求降到最低，那时，我只希望他活着，能说话能思维，即使一直卧床我也心甘情愿。每一个深夜里，我模糊了泪眼祈求黎明快来临。然而，无论如何心中总有个力量在支撑着我：“他一定会好起来的。他知道，这个家我一人承受不来；他知道，有了他我们的家才是温暖的家。”
    经历了这一次的劫后余生，也是我第一次如此彻底地感到无助，既有对不幸的遭遇，更有对生命脆弱的无能为力……不要轻言什么无谓生死，若你还不曾真正地站在生死边缘，不曾亲历既摧残身体又摧残意志的痛苦。
    最终，他一天天好转了，出院了。如今，他每周常规血透，血压继续药物控制。感谢所有的家人，在大家庭里，不需要隐藏眼泪，你们坚强的后盾，让我们在痛苦时得到安慰，困难时得到帮助；感谢所有的朋友，是你们的关心，我们被抛弃的感觉才从未光顾。
    默数昨日的足迹，不诉哀怨，轻叹命运。一切都会成为过去式，隐隐作痛的，是嵌入时间里的那根伤心的针，从此内心再也无力承受一个或半个悲痛的文字。痛也只是我们的痛，泪与汗，终将落于无痕。只是从此，脚下多了一份调慢节奏看淡名利的释然。
    一整天，记下了这一季的心绪，给自己。我和他，也将怀揣对未来的企盼，捋拾好心情，携一份坚强重新上路。

大光

不堪回首，一回首，尽是痛苦。

没什么

大光 发表于 2017-2-13 11:40
不堪回首，一回首，尽是痛苦。

是的，不堪回首。所好，磨难并不可怕，结局好便好。

春哥

每一个移植的人都有一段曲直的故事，从你文中又一次看到自己的影子，谢谢你，作为家属非常不易，祝福你们！

没什么

枯木逢春 发表于 2017-2-13 15:20
每一个移植的人都有一段曲直的故事，从你文中又一次看到自己的影子，谢谢你，作为家属非常不易，祝福你们！

谢谢！同病相惜，互道珍重吧。也祝您永远健康幸福！